分享到:
 
盛家是青龙街上的杏林世家,所开盛家药铺红火百余年。到盛文博这一代,他是嫡亲单传,打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确乎被家族的使命注定了。他父亲盛先生是名医,他只有承继父亲衣钵。
在他生命的最初年头,盛文博就是依顺父亲的意志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他三岁会背《百家姓》、《三字经》,四岁会背《千字文》、《弟子规》,五岁就会背《汤头歌》了,再大一点,他就捧着线装古书伊伊呀呀地读。读来读去读不明白,他就请教父亲。父亲似乎啥都懂得,不但讲字词句章,讲仁义道德,还讲阴阳经络、五行八作,当然,父亲讲得最多的还是医理药性,让小文博长了不少见识。盛文博对父亲的景仰是不言而喻的。
要不是发生后来的那件事,让盛文博突然看清了父亲的另一面,他是不会忤逆父亲的,也许就此将杏林世家的辉煌持续下去。
盛文博自十五岁开始,从后院走上了盛家药铺的前厅。他高大俊朗,着一身白绸衣裤,飘逸之姿令人绝倒。他每日跟着父亲,和病人接触,将满腹的经纶用诸望闻问切。年余,他已经可以在父亲的监护下开出切实可行的处方了。奇怪的是,父亲只让他给一些不怎么体面的人看病,对那些衣着华丽、举止高雅的先生、太太,父亲总是亲自出手,还不厌其烦,其虔诚之态已近媚相,令盛文博极为不快。况且,经他之手的病人,总是一剂两剂药下去,便能去病,而父亲的病人,总是久病不愈。
一日,一位肠肥脑满的老家伙来就诊,父亲却出诊了。来人是父亲的老病号,近期频频登门,可喉疾总不见好。来人等了一会儿,明显焦躁起来,威严地咳嗽一声。盛文博踌躇半晌,本要越厨代疱,又想,此人顽症父亲尚不能治,何况我哉?遂按兵不动,静静陪来人吃茶。后来,盛文博在来人的央求下,只好赶鸭子上架了。他赫然发现此人喉管深处扎一鱼骨,周边已化脓溃疡。他轻轻将鱼骨取出,悄悄扔进垃圾箱,暗暗叹了一口气。
日色近午,父亲一脸倦意回来了。看看四下无人,盛文博难掩得意之情,凑上去微笑着说,父亲可能误人了。
什么?父亲一怔,陡然精神起来。
林老伯来了,我治好了他的……盛文博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击,半边脸立即麻了,口里涌出一股甜腥。他惊愕地瞪大眼睛,盯着父亲。有生以来,父亲从未动过他一指头,连厉言呵斥都少有。父亲这是怎么了,居然如此狭隘、不能容物?
父亲狂怒喝道,今天的粮米被你糟害了,你不要吃饭了。
中午,家里开饭,父亲果然没让他端碗。盛文博又委屈又难过,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发楞。母亲趁父亲午休了,悄悄送去一碗饭。母亲解劝半天,盛文博既不吃饭,也不言语,仍是发楞。母亲摸着他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嘤嘤地哭,他才忍不住了,和母亲一起哭。
他哽咽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母亲轻轻拍着他的背,摇摇头。
父亲凭什么打我?
母亲幽幽地说,孩子,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现在就想弄明白。
母亲轻叹一声说,你林老伯那样的有钱人,是我们的口粮啊……
盛文博看了看母亲的眼睛,躲开了,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
当天夜里,盛文博离家出走了,他跑到千里之外的姨妈家,发誓再不言医,死活不再回来。后来,他就在当地谋了一份国文教员的职业,娶妻生子安了家。
盛家维系多年的杏林世家荣耀便就此断代。解放不久,随着公有化步伐的推进,盛老先生做了市人民医院的医生,盛家药铺便不复存在了。
大约十年以后,盛家父子才有了分别后的第一次相见,但这已是最后一次相见了。父亲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父子四目相对,默默无言。良久,一粒浑浊的老泪从父亲枯涩的眼窝深处迸出,划过他鸡皮般松弛的面孔。盛文博终于扑过去,跪在病榻边长嚎不止。
父亲让母亲捧出一只精致的木匣,交给了盛文博。这是一只紫檀木匣,年逾久远,色泽红艳,其光滑和鲜亮的样子,仿佛刚刚刷过了一道考究的油漆。小匣上斜挂着一把小巧的老式黄铜锁,锁着一个家族的秘密。
盛文博虔敬地从父亲掌心里接过一把明光光的老式黄铜钥匙,钥匙像一个细长的问号,似乎偏着脑袋问什么。从钥匙的光洁程度看,显然,父亲把玩这把钥匙已经很久了。
父亲微笑地看着他,示意他打开木匣。父亲有气无力地说,按咱家的传统,你要在十八周岁那年打开它,可你晚了八年。
盛文博苦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匣,里面是一个黄缎子布包,抖开来,有一帧巴掌大小的裱糊得妥妥贴贴的字幅。他仔细一看,是几行力透纸背的小楷:
凡劳力人等只取成本凡劳心人等方吾口粮此吾行医之道也子孙谨铭咸丰三年嘱盛文博手捧老祖亲撰的《盛氏家训》,看一眼父亲,再看一眼母亲,眼泪刷刷刷流了出来。



Leave a Reply.